音樂娃娃
1.
寂寞,有著溫度。
只是,這溫度~好冷。
這種冷,是由內而外、再由底至頂,和攪血液、靜謐腐蝕身體的冷。
寂寞,沒有聲響、很安靜。
靜得有種彷彿時間已經凝結止步的錯覺;靜得像座抽去蟲鳴鳥叫、流水潺聲的詭異幽谷;靜得像是一塊沈沈壓住胸口、令人難以呼吸的巨石;靜得如此難以招架……。
夜色,帶來寂寞。
「怕寂寞的人,千萬不要結婚。」攤開的兩性雜誌,軟弱無力地對她說著話。
她努力吞噬寂寞,卻發現寂寞酸澀得難以入喉。終於明白,她嚥下的不是寂寞,是悲傷,寂寞只不過是裹覆悲傷的外衣。
是的,她是悲傷的。
在這個萬籟闃寂的深夜、在這個月色漫溢窗櫺而過的深夜、在這個了無聲息,整座屋室彷彿「真空」似的深夜~她,只能獨自在寂寞的浪潮中泅泳。但,持續襲來的波濤,碎在身上、打在身上,張咧大口、幾乎吞沒了她。
她無力潛泳反撲,只能伸出雙手緊緊抓住…不是浮木,而是張黑白影印身份證!
是這個女人吧?帶著抹隱約露出的微笑,藏躲在先生外套口袋中的女靈。她看不清楚身份證上女人的臉孔,影印機彷若幫兇,刻意讓炭粉模糊了她的臉。
一股妒意與怒意在體內橫亙交錯,漸漸盤旋成一團風暴,沿著手臂攀升、竄飛、激漲……她猛然一使力,捏皺身份證上女人的微笑~女人的臉,在她掌中、化成一團屍身。
這個女人是美麗的吧?能讓他夜不歸營;讓她與寂寞相伴的女人,是美麗的吧?
她再使力攤開紙,焦急整熨女人的臉龐,日光燈聚焦身上,她的背影此刻看來,就像是個做錯事、急欲彌補的小孩。可惜,面對她的仍是張失去生氣、黑白不清,僅掛著一絲淡淡冷笑的五官。
帶有計時功能的音樂盒叮咚響了起來…一身水粉蕾絲裙的音樂娃娃,優雅抬舉雙手,以一種萬分典雅高貴的姿態,毫不膩煩地獨自轉身、旋舞。
一點整,深夜。
霎時,她意識到:她的婚姻,不也像這音樂盒娃娃?孤獨地迴旋、一圈又一圈。婚姻這首曲子,她獨自彈奏著。
掛鐘秒針微弱移動的腳步音訊,是整個空間唯一的背景聲響。
她忽地輕啟雙唇,隨著音樂娃娃旋舞的曲子、喃喃輕哼。
婚姻,不應該是這樣「安靜」的吧?
她忽然覺得有些冷,整個空間安靜得令她覺得冷。
「冷」與「靜」其實只是表象;「孤」與「單」才是兩枚寒顫的戳記。
在婚姻割劃出的方框裡,「孤、單、寂、寞」列隊佔據她的身體,貪婪吐露蛇信,嗜血汲取她身上最後一滴生氣。
「怕寂寞的人,千萬不要結婚。」她又看見了雜誌上這一句話。
女人漾著微笑的臉龐,再次皺成一團、化身一道拋物線,從她手中飛出、落入紙簍裏。
2.
他,徹夜未歸,失聯;而她,徹夜未眠,等待。
綴飾華麗凡爾賽邊框的婚紗照組,一張張不知翻動了少次,她像個拿把放大鏡的偵探,企圖在這溢散出幸福果味的婚紗照中,嗅出一絲絲「異味」。照片中的她,笑得甜蜜;而他,扳著一張木然的臉孔、幾近嚴肅。
「我不習慣對著鏡頭發笑,不自在。」那時他說。
「有時,我也覺得自己在鏡頭前的笑容,像是個跑龍套的角色,上戲三秒鐘、隨即退場。面對鏡頭,就得準備好笑容……也不知是誰規定的?」她跟著附和道。
現在想來,會不會是從一開始他便對兩人即將走入的婚姻世界,失去興味?更或許是屈於脅迫,被父母長輩吆喝著趕入「婚姻」之中?
這也難怪了!
高薪、高學歷、高階主管,雖已近不惑之年,可一待襯衫西服、甚是運動背衫往他櫆武標準的身型一套,還是挺有樣子、挺像回事。
如此的男人,單身世界想是要比兩人同行的生活,來得更為繽紛多彩、輕鬆有趣多了,又何需日日「委身」於同一張女人的臉龐?!
婚姻之於他,可能一直是道空上許久的「填充題」;而自己,是否也只是被拿來應急填入的「答案」?
她望向牆上吊鏡反映出的面容,揉揉因失眠而酸澀發腫的雙眸。
沈靜無聲的空間,驀地竄進一道刺耳的電話鈴響,唬了她好大一跳。
是他嗎?!
「停格」許久的她,彷彿這才憶起呼吸這回事,走向電話、再度有了「動作」。
「請問副總在嗎?」
不是他……甜甜的聲音,一如春日芳綻的小花蕾,輕巧宜人。
「不在!」
她恍若拱起背脊的貓,瞬間豎起千萬根刺蝟般、充滿敵意的毫針,用力掛上電話~喀!一聲,四方空間冰冷地迴盪起她等待、累積了一整晚的無力與委屈。
但掛斷通話後,她才有些懊悔起來……她該多問問的:
「妳是誰?」
「叫什麼名字?」
「做什麼一大清早找副總?」….
說不定正是這個女子!
說不定他正在這個女子身旁!
說不定這通電話正是向她勝利示威的一抹嘲笑!
想著想著她又再次懊悔起來,但這次悔憾的卻是方才自己不分青紅皂白、怒意橫生的粗暴態度,簡直毫無修養可言。
走入婚姻之前,她不是這樣的;數踏單身日子前進時,她不是這樣的--她,甚至還當選過公司的「電話禮儀」小姐呢……。
除了「安靜」與「寂寞」,婚姻到底帶給了她什麼?
獅獸般靈敏的「嗅覺」與「第六感」~婚姻,似乎只回贈她這兩樣「禮物」。她翕動鼻翼,在他身上隱約「嗅」出不屬於自己的氣息;她睜眥雙眼,下意識察覺出一道若有似無的影子,攔截橫亙在他與她之間。
卸下疲憊,一夜未眠反而像是令她嚥下一道興奮劑。
她打開衣櫃,情緒亢進地逐件嗅聞翻尋起他的衣裳、外套,企圖搜括出所有藏匿在他身上的柔軟味道、誘人唇漬、甚是一縷輕揚的髮絲。
那女人的影印身份證,就是這樣找到的!
但,她再無所獲。頹坐床沿,成了頭失神鬥敗的獅獸。
這晚,他回來了。
沒有她預想中的香濃粉味,卻是一臉被陽光曬亮的笑容。
「哈!鬥了場牛!可真是過癮,整個人徹底再年輕一次!」
他踩踏球鞋、抱著籃球,一身向陽的運動裝扮;元氣光采的身影,果真像個青春的孩子。
「多虧我球伴的敏健矯捷,才能贏得漂亮!」他衷心讚許、滔滔說道:
「我那個伴啊,迅如獵豹、精如飛鷹,威風了整個球場!青春這玩意,果真了得!過癮、真是過癮!」
「你那個伴?」
「喔,我球友……朋友的小孩。」
是這樣嗎?
「打了一整晚的球?甚至沒有通電話?」
她問話語氣出乎自己意料的緩和,籃球漾著抹微笑的弧度,佔據了她的眼簾。
哦,他語氣匆促,簡單說明是因為「球伴」後來扭傷腳,送他回家,恰巧朋友不在,因故陪他一整晚。忘了回電告知,真是抱歉。
是這樣嗎?
她沒發現先生刻意移開的眼神;也沒仔細追究話中環扣的邏輯是否合理? 就見他轉身、急切翻尋起西裝口袋:
「咦?影印身份證呢?記得放在口袋?公司旅遊團保用的……擺哪去了?」
他一臉疑惑、自我放棄地搔搔後腦勺,但也沒問她。
她默笑著看了廢紙簍一眼。
懷疑了兩整天,先生最後抱著顆籃球回家。
這是她睡得最為安心的一晚。......(續)
短篇小說:「音樂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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