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薯庄……五叔公的水車
在舊濁水溪北岸，原是一處缺乏水利灌溉的砂質旱地，大多只能種植耐旱的蕃薯。或許是老天的眷顧，這兒出產的蕃薯顆顆碩大肥美、汁多味甜，「蕃薯庄」之名不脛而走。勤苦安靜的鄉里，是母親誕生長成的地方。
曾有「蕃薯故鄉」美譽的蕃薯庄，彰化縣天盛村，如今四季蓊鬱的尚有豌豆、甘蔗、葡萄、蘆筍、水稻等時蔬鮮令。幼時及至成長，好些回陪同返回故里，母親總會望著街廓旁新擴建的生鮮超市，說：那兒曾是每到炎夏時節，醇厚撩人、清甜香鬱的芒果林哪。印象深深，五叔公以土塗牆、稻草為頂的簡陋小屋，就獨自落腳在芒果林裡。
那片芒果林，曾是母親童年畫面中滋味最甜美的記憶。淡黃小花謝後開始結核果，皮薄嫩肉、噴汁一咬還有濃濃的奶香味。只是，這一顆顆誘人芒果，可不允許胡亂採摘。母親便曾和一干頑童，被五叔公追打過好多次呢。
……老老五、老老五，凍酸娶無某；老老五、老老五，呷飯自己哮咕。……
不解事的童語嘲諷，說的正是五叔公孤寂的一生。
然施姓血眽，能無須餐餐以「蕃薯纖糜」裹腹，真該感謝五叔公啊。
依母親所言：其實，在五叔公天命之年，還是曾有過一次姻緣契機；然而，出人意表的，他卻寧可將所有積蓄用來為家族田壟增置一架「龍骨踏車」，水車，嘩啦嘩啦的引水灌渴，整田施肥、改變土性。漸漸的，田地上青翠蒼綠的不再僅只是蕃薯葉，就連稻禾秧作也在這片原本乾涸貧瘠的田壤，漸次冒出生機。
雙手拋來天雨粟，春耕撒穀種。濛濛霧雨的清晨，總能見五叔公駕牛犁田的畫面。
問題是，施姓宗親向來以種植蕃薯、鑿井汲水幫浦餬口為業，沒人真懂得種稻穀。
立春，油菜花含苞搖曳。五叔公四處彎腰請教，不辭勞苦的將「育秧」步驟教給族裡大小～先是「選種浸穀」。將穀種倒進上圓下方的竹編「米蘿」，浸泡在溪溝中，淘汰漂浮的空粟。吸水三天後再濾去水份、覆以麻袋，等待約十天時程，穀子萌發白色新芽，便可撒穀下種。
春前春後雨初晴。時序走至立夏，水稻進入「起胎」抽穗期。台諺有云：「立夏稻仔做老爸」，那是將稻穀結穗比喻將為「人父」之意。
而耘田除草（台語音：搜草），正是立夏時節至為重要的農事。烈陽當空，五叔公領著眾人僅靠一頂「經笠仔」遮陽，無懼豔陽曝曬、螞蝗吸附、稻蚊叮咬，有時午后雷雨一來，也只能憑藉背上一頂「龜殼笠」遮護，手腳鎮日浸泡水中，滋味如何？不言可喻。
新秧萬頃綠齊腰。齊腰長成的稻禾，此時最需要水的滋養澆灌。青綠田埂間，隨時可見五叔公已逾耳順之齡的身影，於田間巡視。或是引水灌田、或是鋤泥修補田岸，一項也馬虎不得。
那時候啊，連小孩子也不得閒呢。每每回憶走至此，母親總會帶著笑：當初，打從心底還真是厭惡咒罵五叔公那架水車哩。天空微亮，一群孩子便得乖乖至田間、手臂擱扶在水車車頭的橫竿上，雙腳踩踏、順勢帶動水槽內節節相扣的葉狀木片，引水上田。
五叔公其實也不錯，在協力踩踏水車之後，總會給每個孩子一包彩色汽水糖甜嘴。小傢伙們將一雙雙腳丫子泡在清涼的溝渠中，小小心靈，就夠歡歡鬧鬧好半天。
物質困乏的過往歲月，湮浸時光之中、一待憶起，總彷彿還能帶著一絲甘甜。
五叔公的水車轉啊轉地，將連綿牽藤的蕃薯葉轉出一片和風簇擁的稻香金浪。
驕陽似火，莊稼如雲。眾族人仍由五叔公領頭，每人手持鐮刀，左手一握、右手一挽引，彎身沙沙沙快速割下稻穗，左右放置成排。如同啄啄鳥雀、隨行撿拾遺落穀粒並將割下的稻穗送至打穀機脫粒，則是所有孩童的任務。反正，只要能行能走，相互各司其職，絕無懶散在旁觀望者。
說起那打穀機真是會唱歌的呀。手握稻禾、腳踩踏板帶動打穀機內滾筒快速旋轉，霍霍霍地脫穀入箱，簡直就是一曲無比悅耳的收成樂章。大伙心中喜悅溢於言表：今年，想必廳堂前的「古亭畚」儲存的將是溢散濃濃稻香的真實米糧了。
此時，外祖母更會以扁擔吁吁喘氣挑來兩隻竹編吊籃的「點心擔」，竹籃內溫熱香暖的菜飯、湯麵一應而足。田野間，瞬時充滿大口喝湯、大聲談笑的溫暖情味。
而向來沈默寡言的五叔公，竟也會接續高聲唱起「山伯英台」的七字歌仔調。
那歡欣收穫的農家畫面，現今真的是很難再見到了呢。
母親的口氣，帶著懷念的情味。
五叔公走的那天，母親依稀記得那片芒果林剛抽出嫩柔的黃色小花。
從來康健不見病痛的五叔公，離世雖說突然，但族中長老卻認為這是最有「福報」的走法了。沒有病痛纏身、眥睜臉面與難聞氣味，聽說微彎的嘴角像是帶著抹笑。
而那架水車呢，母親出嫁那日算是最後一次見著了它。
自用汽車尚是珍品、西式婚禮仍未普及的年代，母親坐著碎花紅轎離開蕃薯庄。
花轎內的她，偷偷掀開罩頭紅帕一角，望著逐漸遠去的熟悉田園、滿載記憶、水花輕蕩的水車、還有村民長期信奉「福德宮」內的福德正神……
自幼聽說：好人去世後，都會名列仙班、成為守護土地的神祇。
那麼，為這片田疇引染出累累稻實、崢嶸生機的五叔公，若成了土地爺，應該也不意外吧。
花轎內的母親，沒有眼淚、只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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