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首部曲 裸足的歲月
濃情四溢的老照片，是赤腳行走的歲月。
就像枝上的金桔，微酸也香甜。
紅蜻蜓飛舞成雨點，小水牛陪在田埂邊，
還有白鷺在藍天，童年的笑顏。
漠漠的小水田，遠遠的山陵線，點點燈火如豆飄著炊煙！
有一些畫面永遠留在心間，似水流年奔忙不停歇，
金黃的稻穗、沈甸甸，結著一季季想念！
有一些歌兒永遠傳唱耳邊，陪我走過那段裸足歲月，
回首望著天、心喜悅，過去在眼前！
～～那個年代～那個田邊溝圳仍能遇見水牛悠游浸泳其中的年代；那個一架風扇便能吹起一張張滿足笑容的年代；那個彈彈珠、滾輪圈、打陀螺、灌蟋蟀、甩尪仔標、爬樹嬉戲…在屋頂，被風、被夕陽，拂照出滿臉童真笑意的年代…多已走入了照片、走成了回憶、走進許多人物風情的懷念攝影文集裏。
那個年代，有些人、有些事，似乎已遠…
佇足回首，有些過往、有些畫面…卻清晰得猶如～就在眼前…
春日．午后…
天空舒藍、田野廣闊，一片春日嫩苗的綠。
午后的風從某個方向拂來，帶著股清新乾淨的禾苗味兒。
田間水紋輕漾開來，似風的足印。
兩條平行鐵道無盡延伸，遙望而去，遠遠地像是有了交集。
這曾是運載甘蔗「五分小火車」的專用軌道，這曾有著許多汗水交織的歲月…然，鏽駁的鋼軌、腐朽的枕木，將這些記憶很安靜地沈澱下來。
距軌道約莫幾尺之遙，有著一處挺是闊朗的「蔗埕」廣場。若將記憶的腳步往前推移數十年，必然可以看見蔗埕上久違的畫面～一綑綑集中等待運送至糖廠的白甘蔗，青綠淺黃的色澤伴著朗朗人聲笑聲，正在陽光下閃著…
蔗埕斜前方不遠處，有間格局小巧方正的小火車站。灰撲撲的石牆勉強滲露出一絲磚紅，也許，這才應是它昔日原有的丰采。
木門、木頭欄杆、半圓形售票小窗…和過往一個樣，只是色澤明顯淡了、舊了、也朽了…吐散出一股舊時光的氣韻與味道。
站前一株九丁老榕，像把墨綠色大傘張打出一地蔭涼。雖已有了年歲，然幹粗蔭濃、枝節繁茂，碧綠依然。錯盤在地的厚實板根，猶如是道再穩固不過的階梯，恰巧供人拾級上樹。
九丁榕粗壯樹幹上頭，坐著兩男一女三個小娃～彥威、彥雲和小潔恩～彼此淘氣鬥著嘴、儘是笑。
穿著可愛鞋襪的雙腳不停相互踢弄，盪鞦韆似地晃著盪著、晃著盪著…一隻印有海豚寶寶樣式的鵝黃小鞋落了下來…
「哇～阿嬤，我的鞋鞋被哥哥踢掉了啦！」彥雲對著彥威抗議道。
「阿嬤聽不懂國語啦，笨!」彥威挑釁地吐吐舌。
「誰說的！阿嬤聽得懂一些些！」彥雲「反挑釁」地擠弄著小鬼臉。
還不太會說話的小潔恩一旁嘻嘻笑著，嫩悠悠的潔白小腿上套了雙紮著緞帶小花的小粉鞋，圓圓的小鞋頭就和笑容一樣地可愛。
坐在樹根上的秀暖，停住手邊摘撿菜葉的動作、拾起落置身邊的鵝黃小鞋，忍不住好奇，捏捏上面的海豚寶寶。小海豚竟ㄚㄚ發出聲響，秀暖先是愣愣、接著笑了起來。
彥雲赤著一隻腳從樹幹上滑溜而下，尋踏樹根階梯、俐落下樹，單腳一跳一跳地跳至秀暖身邊，旋即被擱置一旁的菜菜葉葉給吸引住：
「阿嬤，爸比說今天是妳生日，生日要吃蛋糕啊，有水果布丁唷。阿嬤不喜歡吃蛋糕嗎？這些蔬菜是阿嬤要吃的嗎？阿嬤怕吃不飽嗎？」彥雲嘰哩咕嚕說道。
彥威站在樹幹上，雙手「展翅」，模仿老鷹傲氣飛翔的動作，嚷嚷：「要跟阿嬤說台語啦！…阿嬤，弟弟是問妳講等一下不是欲吃雞蛋糕？有雞蛋糕吃就好啦，免煮菜啊。」
擔任「翻譯」角色的彥威，閩南話聽來其實也是有些「不對勁」。
秀暖笑著，眼角紋路深深淺淺，有如輕漾開來的水紋。
「天公伯講『有吃就是福』，吃甚麼攏共款啦。」
秀暖說著為小孫子套上鞋，海豚寶寶又是一叫。
「這鞋擱會『講話』？實在真趣味。」
彥雲雖不擅閩南話，卻聽得明白，伸手指向彥威：
「哥哥的鞋鞋更厲害，會發光、還藏有小輪子，可以當溜冰鞋喔。」
彥威自樹幹上一躍而下，果真一閃一閃地「溜」至秀暖身旁；小潔恩不願獨自留在樹上，也跟著搖搖晃晃地走了下來。
「嬤。」仍在牙牙學語的小潔恩只說一個字，秀暖便懂了。
她將小潔恩摟至胸前。祖孫之間的語言是如此奇妙，難為外人道。
「阿嬤，爸比講恁以前攏沒鞋鞋穿，是真的嗎？」彥威問道。
秀暖視線望向前去，有些畫面好似落進了眼底。
「吃都吃袂飽…哪有鞋通穿？」
「沒有鞋鞋穿？？」彥雲不可思議道：「那有好玩的玩具嗎？」
「弟弟是講阿嬤甘有電腦遊戲？」彥威「翻譯」著：「弟弟最愛『魔獸傳奇』了。」
零嘴？玩具？電腦遊戲？........................這些名詞，對那個時代、那段歲月的孩子來說，是奢侈的。那時，好像只需要一條草繩、一個廢輪圈、一枝豔紅欲滴的「鳥梨仔糖」…便能很簡單地養足童年所需的歡樂養分；或是爬上一棵大榕樹、古厝屋頂，讓風吹著吹著，彷彿就能很滿足、很愉悅，彷彿就是天堂。
秀暖依稀記得自己的童年，就是用這樣如常平凡的快樂，一天天串聯起來的。
「回憶」輕巧踏步走來…秀暖隨意拾起三顆小石子，放在掌中；而嘴裡則像在「溫習」什麼似地喃喃複誦。
過了會，三顆小石子忽然拋飛開來，秀暖音量也跟著響了：
「一放雞、二放鴨；三分開、四相疊；五搭胸、六拍手；七紡紗、八摸鼻；九咬耳、十卻起；快快樂樂笑咪咪。」
這是首童謠、很古老的囝仔歌，也是種拋擲石子的簡單遊戲。順序是放下一粒石子，再擱下另一粒；接著將緊靠的石子分開，復又快速疊放一起…三顆小石子伴唱歌謠、很有律動地在秀暖雙掌間、持續變換的動作組合中，不停地拾、放、拋、捉。
秀暖越唱越有味、越擲越來勁。
數到五時，隨著歌謠詞意，輕拍兩下胸膛（五搭胸）；數六時，雙手快速拍掌（六拍手）；「七紡紗」則是以左手繞著右手做紡紗狀；八時摸摸鼻子（八摸鼻）；九時揪揪耳朵（九咬耳）；「十卻起」迅速拾起擱置地上的兩顆石子，再靈巧抓住上拋的第三粒，齊聚手中。最末，搖頭晃腦地連拍五次手：「快快樂樂笑咪咪。」
三個小孫子登時覺得有趣極了。
彥威、彥雲隨歌謠節奏快樂唱跳。對鄉土語言不甚熟稔的他們，也仿照秀暖動作、跟著口齒不清地唸道：「七紡紗、八摸鼻…快快樂樂笑咪咪…」
祖孫四人笑在一起，笑容很好、春日午后的陽光也很好。
「阿嬤，這歌好好玩耶！還有嗎？」彥雲跑過來膩著秀暖，腳上小海豚ㄚㄚ叫著。
還有嗎？當然。回憶一旦被喚醒，便猶如潮浪翻湧、一波波接續踩上岸來。
「一隻水雞一個嘴，二蕊目睭四支腿。乒乒乓乓跳落水、跳落水…」
秀暖又是擠眉又是弄眼，手腳並用地模仿青蛙躍入水面的動作，模樣十分逗趣。
三個小孫子又跟著成了三隻不停擺動手足、搖頭晃腦的可愛小水蛙。
「嬤…」小潔恩純稚笑望秀暖，依然只說了一個字。
「嗯，擱有…阿嬤想一下…」
秀暖接著想起的是首趣味童謠：
「新娘新娘水當當，褲底破一孔。厝前磅米香（爆米花），厝後韮菜欉…」
彥威一聽可樂了，直指彥雲褲檔又跳又笑：「褲底破一孔、褲底破一孔…」
彥雲沒在意，也跟著開心蹦跳。
彥威雙腳一個滑溜，膩到秀暖身傍：「阿嬤，這些歌真趣味呢，妳細漢一定很好玩！」
祖孫四人偎坐一起，午后春陽暖暖淺映著他們。
…細漢一定很好玩？…
是吧，秀暖淺淺笑著。笑容中帶著點苦澀、帶著點情味、也帶著點幽微的懷想。
走過的歲月在經過淬煉、沈澱之後，生活印記只留下美好的畫面。
其他的，全在記憶中擱下了。
秀暖記得那時的月亮真的很圓、很美、很好看…
月娘月光光，阿公掘菜園。菜園掘鬆鬆，阿公欲種蔥。種蔥嘸發芽，阿公欲種茶。…
稚嫩乾淨的聲線，遠遠地從時空另一頭傳來，迴響起一股熟悉且微溫的暖意。
是童年秀暖與大姊玉清、妹妹素勤的歌聲。
月娘月光光…已逝的腳步痕印，似乎正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倒退著走了回來。
漸漸地，縮成一雙雙、一雙雙小小的腳印…最後，停住。
小小腳印上站著個小小的身影～是七歲的秀暖。...（續）
時光長篇小說：「裸足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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