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太遠了……
公車飛也似地前行,將窗外的風景咻咻咻地往後拋.
老先生應該80歲有了,苦著一張臉坐在我身邊;他那約莫20來歲的女兒,一身不太合適年紀的粉紅色卡通帽T,一個人佔據兩張座位,套著雙舊舊的白短襪,兩條腿不停蹬蹬蹬地往前踢,像個孩子似地哇哇叫著: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帶我回家啦!!……
「公車在走了,不是嗎?」,「要回家,要等公車到站啊!」,「莫名奇妙!現在不是在帶妳回家嗎?」,老先生氣極,狠狠地對著女兒撂下話:「妳這樣會吵到其他人耶!再叫再叫把妳丟下公車去!!」
那已是「女人」模樣的「孩子」,嚇傻兩秒、接著聲嘶力竭地大哭起來。
有位戴著耳機的高中生「厚」了好大一聲;有人乾脆側過身子、感覺自己很「衰」搭上這班公車,不耐煩地往車窗外看;終於有個婆婆趨向前、柔聲安慰「到厝啊、擱一下子就到厝啊,要乖喔…」
宏鐘有力的哭聲繼續。
原本飛馳的公車,感覺突然顛簸起來。
說實話,原本我也想瞇眼假寐、置身事外的。城市生活久了,這似乎是都市人的潛意識習慣。
然而,老先生哽著鼻涕的呼吸聲驚醒了我。沉沉低頭的他,滿臉無助與無奈。
不知怎麼?忽然想起包包中有隨身攜帶一份麥芽餅,那是師大學生系活動,一時好玩買來甜嘴的。心頭一動,取出遞 向老 先生:
「請她吃吃看吧,她應該會有興趣。」是吧?這個「年紀」~我是指「心智」。
老先生紅著眼眶、吸擤著鼻水接過手,一反方才的怒氣,很有耐心地哄起女兒:「先吃餅乾,很甜的,吃完就到家啦。」
果然,麥芽餅奏效。哭聲混著吃餅乾的滿足聲,漸漸弱了。
孩子,都是這樣的。我一點也不意外。
有了「麥芽餅」做源頭,話題便開了。
老先生點頭,同時道了聲「謝謝」及「抱歉」:
「不好意思,吵到你睡覺了。」
我一向不是個擅長同陌生人交際的人,聽到對方這麼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其實,方才閉上眼睛的我不過也只是想抽身一旁罷了。
然後,我勉強找了個話題:
「你們…出去玩嗎?」
「帶她看醫生啊…這種病,一輩子也甭想好了。」
我對大陸方言涉獵不深,只隱約聽得出是北方口音。
於是,心中明白,這肯定又是一則動盪時代下,生命離散的故事。
言談之間,原來,老先生離家那年甫滿17歲,依時間推算,正是國共戰事頻仍之秋。
他說,離家的原因,不過是為了一架新上市的人力踏車。
動亂的歲月,吃穿都成問題了,家中何來多餘的能力負擔不必須的開銷?老父親不同意,少不經事的他就這麼嘔氣跑了出去,想說至少也得在外面「撐」個幾天~畢竟,這是面子問題!
不 能說老 先生不懂事,這個年紀本來腦中就有太多半熟不熟的想法、和太多太多的個人意氣之爭。
想起自己17歲的年紀,不也是如此嗎?為了滿足房間鋪設木地板的想望,竟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和父親母親嘔氣近一個月?只不過,我比老先生幸運的是,並未生逢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年代,隨便一個轉身,可能就是「生離」;隨便一個轉身,可能就是「死別」。
「生離」的重量,在他17歲尚未熟透的肩頭、尚無法獨自承載的年紀,便提早落下了;而「死別」,我想正和大多數風雨飄搖過台的人們,甚至無緣「親臨面對」、甚至連父母親人的墳頭,葬在哪兒?也未能有個確切的答案。
一次少時的嘔氣離家,就這麼正式告別了依偎父母膝下的溫暖;就這麼告別了離去那天母親大爐灶上烹烹飄香的晚膳;也就這麼告別了今生人子應盡的孝道……
麥芽餅吃完,這20來歲的「小女孩」又鬧了起來,兩條腿又開始蹬蹬蹬地踢: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帶我回家啦!!……
我看著老先生,他靜靜地閉上了眼,不再說話。
心中隱然覺得~~老先生的「家」,離他真的好遠、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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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哭了,36號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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