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命名 - 1   

 

  巷......

 

這巷,除了有一小片春日裏、散發一股淡淡幽香的香雪蘭,和幾株秋涼時節、爭相飄送秋意的桂花樹之外;這巷,並不長、也不特別。

尤其,當落日西斜,暖黃了整條小巷時,更有種舊時光的靜謐氣韻與味道。

 

伴著歲月不斷前行,回家次數、走在小巷的機會,跟著減少了。也因此,每每返家,總會不自覺放緩腳步輕輕呼吸、輕輕感受~時序遞移中,那些被時光湮漬得有些舊了、黃了、甚是新了的人物、情味與風景。

巷口,雖然窄隘,卻是很大氣地砌立兩道舊式磚紅圍牆,其上攀附著生機燦然、擎舉朵朵小花的綠色鳥蘿。時日一久,這綠,也就日漸落腳在遊子如我的心頭,上了抹色彩、吐散熟悉鄉味,是寧靜、亦是安心。

 

圍牆裡,住著獨居的老嬸婆。

猶記那時老嬸婆已逾耳順之齡,然身體腳程仍是一點也不馬虎。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幼時自校返家,總能「遇」見她那震響大地般的腳程與嘹亮嗓音、昂揚抖擻的精神,實在難以想像那已是雙踏越走過逾半世紀年軌的足履。

只是她那副宏鐘有力的嗓子,少不經世時,總會對其「擴音器」般的喊叫方式,感到羞赧與不耐;爾今想來,這其實是種已然淡薄遠去的鄰里熱情、是種純然的生命樣態。

 

圍牆外,是片繁星燦爛的香雪蘭。

香雪蘭即小蒼蘭,有股迷人的清香,開在春天。

種花的老嬸婆說過:這花雖然冠上個「蘭」字,花色可是要比蘭科植物來得豐富豔麗、栽培也容易多了。

雖說如此,香雪蘭花色不褪的特點,才是真正吸引我這雙童稚目光之處。猶記當時背著黃色小書包、頭戴橙色小帽的自己,和家中父親駛著雜貨小車、沿街兜售衛生紙的童伴阿易,放學經過圍牆外那片燦爛時,總會禁不住偷偷摘掇幾株,壓放課本中。

懵懂未知的孩子,似乎想藉此留住些什麼?然壓著壓著常常也就這麼忘了。

 

幾次,老嬸婆發現我們乖劣行徑,氣極敗壞地追出來。中氣十足的怒喊聲,驚得我和阿易拔腿狂奔,老嬸婆腳程雖快,和我們相較之下,竟成顢頇了。

老嬸婆氣度大、口才也好,幾乎什麼都能談、什麼玩笑都能開,只有一個話題不能碰。她原本有個莘莘育養、拔擢長成、挺拔康健的兒子,卻在一次出遊戲水時,出了意外,連句「再見」也沒來得及給老母親留下。

難以忘懷老嬸婆蹲踞身子、總愛給年幼的自己拉拉校服衣領、端正鴨舌小帽的動作畫面,說是穿衣服就像做人一樣,昂貴與否不是重點,齊爽整潔才是最基本的教養與禮貌。然後,泛起一個很深很溫暖的笑意,頗有微辭地嘆道:可別像她那愛游泳、只會運動的兒子一樣,到現在衣服都還穿不好

那語帶責意的笑容,其實是滿足而驕傲~~我懂得。

 

「意外」之後,印象中的老嬸婆便是一個人獨居著了。

圍牆外的香雪蘭星辰般輕巧綻放而老嬸婆那被風拂起的黑色棉布衣角,也就這麼留在我的記憶之中,飄著。

 

距香雪蘭圍牆幾尺之遙,是幢嵌著鐵窗、護衛鄉里間唯一碾米機的泥塑小屋。

平常時日,小屋很安靜、也很恰如其份地佇立在巷中邊角,沈睡著。

只有在過年時,小屋的功用才被彰顯出來。巷中婦女也全「響鈴集合」似地自動齊聚過來,眾星拱月般圍著碾米機,八卦長短、眉開眼笑進行年糕炊蒸~閩南話稱之為「煨粿」的前一步驟~「煨米」:將瑩瑩小巧的糯米壓碾成一袋袋紮實飽滿的米汁。

小時,好奇同母親去過幾次,也不管我懂或不懂,母親總用告誡的語氣對我說道:這屋雖小,可是靠著大家合資才建得起來;碾米機也是人家捐的,說是方便大家使用,「以後大漢做人,要永遠懂得合作、感恩這幾個字,知嘸?」

這話,是後來在時間這條長河裏,航行久了,才能懂得。當時,佔據心中的,只有那滿袋的涓涓米黃~~涎著嘴,幻想著年糕、發糕的香氣以及那份黏牙的暢快。

 

小屋後頭,住著個女孩,同我一般小。

小女孩出落得清秀乾淨、不愛說話,望向他人的眼神總是低低、怯怯的;本該靜白秀潔的雙腿、肢臂卻總是帶著新舊不一的鞭笞印記~令人不忍視之。

印象中的小巷畫面,女孩都是一個人獨自走著。偶爾,才會遇見與她同行的父親。那是個縮肩縮背的削瘦男人,走路姿態慌亂而急促,一個個步伐像被搗碎似的。

說是「同行」,女孩其實是遠落在父親後頭,小跑步、喘氣跟著。而男人,恍若完全遺忘急切跟在身後的孩子,偶一回頭,竟總伴隨震天駭人的吆喝與咆哮。

兩人之間的親子距離,像橫了把跨不過的利刃、令人看著心驚。

 

一個暮靄沈沈、沈得幾乎抽去所有聲響的小巷畫面,自從在稚齡心坎「住」下之後,便怎麼也「遷移」不了~那是個父親「豪鞭」女孩的畫面~未知其因?只記得男人粗厲豪叫聲引起小巷間好一陣騷動;只記得女孩緊緊壓皺的眉頭,那張因疼痛而揪獰慌措的臉龐~彷若是個龜裂的陶瓷娃娃。

棍落如雨的暴野力道,一直到巷鄰間其他同為「父親」的男人協力制護才停止。

男人雙臂用力一揮,手中棍棒鏗然落地。

我依在母親身後,駭然無言。

這不該是雙展翅護佑女孩的臂膀?這不該是雙托育女孩安心長成的大掌嗎?

望著女孩雙腿炙烙下的新紅笞痕,終於知道,這如魘魅纏繞、褪逝不了的印記,原來是來自她的「父親」。

男人蠻橫的聲音,我沒記住;卻遺忘不了那日小巷的黃昏~黯沈暮色全落進女孩眼裡,感覺~這無依杵立的身影~孤、單得不太像個孩子。

 

那年夏天,巷路旁一畦茉莉花田,不知何因地棲息好多小金龜子。我俐落輕巧地抓著其中一隻,將白色棉線繫在牠腳上,沿著小巷、迎風奔跑。

小金龜化身為飄在風中的小綠點,有時飛在前方、有時落在後頭,不知是我主宰了方向?抑是牠引我前行?

女孩看見,眼中充滿好奇與欣羨;緩下腳步,望望奮力迎向藍天的小金龜,遞給她「借妳,記得還我喔。」

女孩出乎意料、驚喜接手。接著,我看見她的笑容和小金龜雙翅同樣透朗、一起飛翔;但,我也看見她奔在風中的雙腳似乎~跛了些。

隱隱猜出那名喚「父親」的男人,又對女孩做了「什麼」?

記不得小金龜,之後有沒有再交還給我?

只是,每當夏日來臨、每當經過茉莉花田,看見一朵朵潔白小巧、沐浴采光的的茉莉花蕾時,總會憶起女孩稚柔的臉龐、憶起她同小金龜、迎著風跑的樣子

 

女孩住的地方,再過去一點,栽植了幾株桂花樹。

琥珀色的秋日裡,樹冠橙滿枝頭,巧妙地為秋天添了一筆風景;拂來的風,彷彿淨身過似的香氣燻人,舒暖得令人不自覺瞇閉雙眼。

桂花樹下,很不協調地立著道白木柵欄,「吳仔鎖店」~是吳媽的家。

桂花樹下,常能看見身形碩胖的吳媽總掛著副犀利眼神,氣勢凌人地「審視」來往行人;但一見顧客上門,又隨即換上一張和煦如春風搖曳的笑臉~「自然」而「天成」。尤其,其行事作風敵我界線分明、毫無轉圜之餘地與空間,不認栽、爭出頭,剽悍的性格就同桂花香味一樣濃。

 

小巷向來是寧靜的,最為騷動的一次,也和吳媽有關。

紛爭源頭只是桂花樹旁一小塊花圃,少了老嬸婆悉心栽植、燦美多姿的香雪蘭,空養著許多探出絨球刺蕊的不知名雜草。這小方空地像是被隱了形似的擱置多年,倒也無人在意。

一直等到吳家小弟萌發心念,想用來搭設間小廠房,進行家庭代工,這才引起波瀾。依據吳媽個性,當然不會首肯,彼此從隱忍談判、怒聲往返到徹底決裂。

從此,小巷中常見雙方硃筆批判對方的赧言罪狀,四處紛飛;從此,小巷原本潔淨好看的紅磚牆,常能見著一張張狗皮膏藥般的黃紙,罄寫兩家互揭瘡疤、甚是無中生有的駭人字句。

親情在貼滿街頭巷尾的互鬥佈告上,被徹底褻了瀆

 

 

據說,後來還是吳媽「搶」出線、「護」住小空地。

一直以為,經過這番聲嘶力竭的廝殺爭奪之後,小空地該會有著什麼樣的變化?

但是,並沒有。

很多年過去了,小空地依然只是吳媽飼養家畜的「領地」,徒養著幾隻茫然閒散、怎麼看都覺得發育不良的小雞小鴨。

 

貼著桂花樹望去,可以瞧見一戶塌了一房,格局很侷促、縮著腳似的三合小院~那是阿易的家。

童年若是部留聲機,音軌上留下的應該全是阿易同我的足印。

阿易雙眼雕鑿深邃,是個五官很「俊」的小男孩,功課出色、性格開朗。

認真說來,我只能算是阿易的小跟班。

巷鄰幾棵土芭樂樹,每到結果時期,總被我們揣走滿懷嫩綠,只留下兩行清淺的步履痕跡;在田中偶爾還能瞧見水牛、青蛙的時日,灌蟋蟀、抓青蛙更是例行的午后活動。有時興致一來,兩人手拔狗尾草,搔弄挑逗偎浸田間的水牛,再趁其不備、用力往其鼻眼一摔,常惹得水牛「哞~」聲頻頻;金光布袋戲輪流攻佔電視三台時,「看」未能滿足小小心靈,阿易自力救濟、以廢棄鞋架巧手搭築野台布景,而我則提供一整箱長期蒐集來的布袋玩偶:六合、黑白郎君、苦海女神龍、秘雕在我們拉啟的戲幕下,有了截然不同的命運與戲味

再長成一些、到了青黃不接的中學時期,阿易和我迷上「孩子王」的遊戲。我們在巷中專尋些年紀尚小的孩童,接著擺出一副老成、不可一世的氣勢姿態。

其中一位嘴角有顆黑痣的男孩更是我們尋樂的對象,總愛看他誠惶誠恐的神情現在想來甚是幼稚的滿足感。

 

家境赤薄如紙的阿易,也有個旁人碰不得的死穴。

只要有人故意模仿他父親口吻,喊道:賣衛生紙!要買衛生紙嘸?!

他絕對翻臉!

有次,好玩也鬧著他喊,阿易怒氣重重地瞪了我好久,一語不發、轉身離去。

成長,如同一片寬廣的天空,有無限的可能、也有無限的變化。

漸漸地,阿易與我就像空中的兩朵雲絮,沒能相互繫住絲線、一不留心,便被各自幻化的機運給東西飄遠、引走了。

童年若是部留聲機,是否能再接上電源、按下開關?聽聽那段消逝在風中的笑聲~阿易和我的笑聲。

 

阿易家再過去,就是巷底我的家了。

 

時光如網似篩,悄悄瀝去小巷中的人物、風景。

巷口香雪蘭珍雅脫俗依舊,紫白、嫩黃、粉橙虹彩滿天,和小時印象一個樣。唯一不同的是,老嬸婆不在了憶起昔時追趕吾等頑童的顢頇剪影,不禁有著如光幽微的懷念;「煨米」小屋仍在,人們時間反而在越見便利的現代世界裡給「壓縮」了。不見歡樂醞釀年節的人聲、笑聲,小屋成了過時的道具布景,永遠沈睡。

 

小屋後頭的清秀女孩?

老嬸婆「離開」那年,在告別式上又遇見了。

見她牽引著兩個蹦跳頑皮的男孩,已是個溫婉柔雅的母親。

我知道,女孩終於有了雙真正屬於她、護衛著她的有力肩臂

她的笑容輕漾柔柔的溫暖,像是回答。

 

時間輪盤轉著轉著,桂花香芬雅如昔,有些嗆明濃烈的人物影像,卻漸漸褪了色。

返家走過小巷~桂花樹下,曾經霸氣無比的吳媽,正百無聊賴、踞坐小藤椅上,瞇眼打盹。夕陽照亮她半邊臉;一隻小貓跨過腳踝、喵了兩聲,她都沒察覺。

十幾載光陰又去憶起昔時往事,當初「爭佔」的到底是些什麼呢?

走過桂花樹、不禁悄然一笑。

 

同學會上,有位同學不經意提起小時名列前茅的阿易,聽說從軍去了。

志若鴻鵠、要給父母蓋大房子的阿易,從軍去了?

有了阿易的消息?

「不過,聽說他主動請調外島、薪水有加給,不知分派去了哪?」同學說。

是嗎?在同一片天空下,同樣被「生活」推著努力往前行的童年伴侶們。

我心底漾起一聲帶著輕嘆的笑意。

 

走著時,巷裡幾個小小孩「兒童相見不相識」地好奇圍著我鬧。

小孩父親走出來、大聲叱喝醒目黑痣映入眼簾。

一恍神想起那個老被捉弄、嘴角有顆黑痣的男孩已為人父!

時間,帶走些什麼?似乎也給予、護佑了些什麼?

年輕父親狐疑看我一眼;我淺淺笑著,直朝遠方已然成熟的金桔小樹行去。與他,擦身而過。

 

巷,走盡時;家,到了。

透過矮牆,望見雙親背影,正蹲踞在自給自足的小菜園,合力植種著些果蔬。

兩人看似鬥嘴、又像是在笑。

只見日暮時分、昏黃光絲下,老爸、老媽的白髮,正銀銀淡閃著光......

 

 

延伸閱讀~「愛的紀錄冊」......

http://clcsy62.pixnet.net/blog/post/388934282

 

宜蘭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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