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滿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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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456….
1234567…456…
幾個?…又忘了?
秋日,斜陽一寸寸向後閃逝,掠過客廳中色澤已顯灰撲的沙發;掠過樣式老舊的電視屏幕,勉強閃盪出一絲輝芒;掠過擱置電視上方,雋刻「懿德芬揚」燙金篆體的「模範母親」牌座;也掠過秋禾稀鬆的白髮、眼瞼與臉……。
秋禾佝背僂身、蹲踞著。她兩手各握住顏色透紅的嫩柿子,神色有些茫然地凝望眼前歸攏成兩小堆的紅柿、停格似的,好一陣子沒有動作。
幾個?……怎麼忘了?唉,這腦子。
秋禾輕嘆口氣,又開始有了動作……1234567、567……重新數算堆紅柿,但算到一半,結果還是亂了,也不知是對或錯?就是覺得左邊這一攏似乎少了些,於是決定將手上的全歸給左邊,終於,滿意地微笑起來。
是啊,為人父母就是要公平!
雖然只是些柿子,但兩個兒子~澤生、澤祺~就是誰也不能少給。想起紹同和她人生這趟路,庸庸忙忙、平平淡淡,雖無熠熠光耀的閃眼成就,虧得幾個孩子爭氣~澤生自從接觸什麼……CNC電腦車床,一台機器孤伶伶轉著轉著,竟接續轉出近百台的製管機械,矯直機、縮管機、拋光機、修端機……有聲有色、一片榮景;而澤祺好不容易通過國家考試、任了幾年公職,也沒讓自己就此停擱,那方博士罩衫便是秋禾親自為他披上。前些時,澤祺才又告訴秋禾:等他這篇升等論文通過後,便能從講師正式升任副教授!
「升等論文」,秋禾是不懂?講師和副教授之間的差異有多少?秋禾也沒真能理解。然她是真心歡喜~歡喜在這個競爭擁擠的社會裡,孩子們皆能挺直腰桿,實實在在、穩穩紮紮地立住腳步。
為人父、人母,所求者何?不就是護著、看著子女們的雙腳能掙入這片土地,生根、茁壯…也就夠了。巷鄰阿葉嬸便曾欽羨地輕拭檀木獎座、來回觸撫「懿德芬揚」四個鑲金篆體字,邊數落自己孩子沒長才、沒長進;邊讚誇澤秋禾一雙兒子,嘖嘖稱是:「囝仔將才,這世人真正活得有價值啦。」
啊!
兩攏柿子似兩段引信霹啪竄響,秋禾像是意識到什麼似地「驚醒」過來?
還有誼琳哪!誼琳這小女孩就愛膩著她剝柿子吃、就喜歡這香軟滑溜的紅柿子!怎麼把她給忘了?!這腦子真是喔!秋禾對腦殼輕敲一記。
等會放學回來,一定又見她嘟翹嘴、淘氣哇哇。
誼琳純稚乾淨的少女剪影,在秋禾腦海中透出無比清新的彩光。
秋禾眼角含染笑意,慢慢重新撿拾兩小堆柿子、欲將其再平均數算成三等份~澤生、澤祺、誼琳~父母,就是要公平哪。
窗台邊一株花色淡黃的母親草,映入秋禾眼簾,思路透出光、漸漸清明。此時,記憶張開口,對她說起話:「這花代表的意思是『永遠思念』,等我出國後,就請它暫時陪伴我最親愛的母親了。……」
誼琳出國唸書了呀?秋禾呆望手中軟柿,彷彿遺忘自己下一動作該是什麼?剎時杵住。
一陣撲鼻的焦炭味,斷續飄飛湮漫。秋禾抖地再次「驚醒」,拋下手中物、起身衝返廚廳,然等待她的卻是一鍋黑糊、枯冒煙的焦粥。
煮慣全家五口的菜色飯量,漸轉成只需準備二人米量時,秋禾著實花了一段時間才調整過來。爾今,這二人份量好不容易淘洗習慣,紹同卻又走了。準備一個人的日常飲食,她倒真無從下手。常常剩菜剩飯熱熱,隨意打個蛋花、下個麵,白花花沒啥顏色,也就這麼打發過去。反正,一個人簡單就好。現在,連鍋爐正燃著火這事,竟也全給拋閃腦後?這腦子真是灰濛濛、越來越不靈光!
前陣子冥節中元不也如此,紙錢燒呀燒地,一轉身稀哩呼嚕地便給忘了。若非阿葉嬸來時發現,恐怕這火早已蔓竄入屋、豈還有指望?
「自己一人,序小不在身邊,萬事要卡細里勒。人吃老退化,尤其是這粒頭窠啦!」阿葉嬸猛戳自己前額道:「妳哪做啥物驚袂記,就學我畫一些尪仔標……」
阿葉嬸說著熱心示範起:她筆觸稚嫩地畫了盆火,代表正在煮飯;一桶水,代表洗滌衣物;畫了個圓柱體,說是瓦斯桶,好提醒自己睡前檢查瓦斯關了沒?……
秋禾那時對阿葉嬸這個方法、只是笑,並不覺得自己需要。
現在,她望著這一鍋乾黑焦底的稀粥,決定待會真得裁些紙張、畫些足以警醒自己的圖案標示。畢竟,澤生澤祺公司生意、教學壓力都夠重沈;兩個兒媳也全是工作、家庭兩頭燒,現代女人也不輕鬆哪!她可不能讓自身再成重擔,加壓孩子們身上。
一小碟淺淺淋上蠔油的青芥菜;一鍋焦黏、似粥非粥的晚膳還是上了桌。
秋禾自嘲搖頭,視線移向牆上照片~紹同的笑容,舉箸、發起愣來。...(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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