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牽小手
躍動光影在車窗上作畫，陽光的腳印輕盈踏亮了這方小小領地。窗外，一幕幕遞移交替的風景畫作，彷如眩人眼目的流行舞台，展示著一件又一件時尚、美麗的季節彩衣。
火車以一種深懼驚擾大地的速度，飛快前進；而自己，則完全陶然醉心於滿窗嫩黃翠綠的油菜花田，兀自驚異，原來，黃與綠竟可協和交織出如此鮮明快意的節奏色彩。
約莫三歲的小男孩在我前方位置坐了下來，無邪天使眼眸好奇張望，對著站在一旁的父親天真說道：「坐啊，爸爸坐啊。」
年輕父親撫慰地摸摸小孩的頭，只是微笑。
看著父親的笑容，小男孩睜著骨碌雙眼，似懂非懂問道：
「是不是沒有地方坐呢？不然我起來，給爸爸坐。」
父親一聽，滿足的笑容整個漾了開來，逗趣耍寶地像個健美選手般屈舉手臂：
「你坐著就好。爸爸很厲害的。」
小男孩一看可樂了，伸出嫩如脂滑的雙手，緊緊環扣勾勒住父親結實的臂膀，小小臉龐上是寫不盡的依偎孺慕之情。
多可愛的小小體貼！好一幅舐犢情深的天倫圖畫！後座的我不禁笑意輕泛。
看著小男孩依傍父親的滿足神采，倏忽想起，這樣的神情，自己也曾有過……
在鄉間小路黃沙漫漫、田邊水牛駝著夕陽餘暉往前走的年歲裡，父親厚實的莊稼胸膛、粗糙寬闊的大手，總是令小小年紀、走在父親身旁的自己，不自覺抬頭挺胸，一副「這是我爸爸！」的驕傲神態。
那時哪裡懂得，父親胸膛之所以厚實，是為了肩負乘載一家六口的責任重量；黑亮的皮膚是灑下多少汗珠、忍受多少驕陽炙射始能換來；雙手之所以粗糙寬闊，更是經歷了生活多少的刻鑿磨蝕，始能鑄煉出屬於「父親」的樣貌神態。
幼年的自己，總喜歡跟在父親後頭，走在他那道被陽光拖曳開來的身影裏，東躲西藏地和太陽嬉戲追逐。彷彿只要能有父親在前頭，就能躲過所有的日曬風吹；彷彿只要能走在父親那道長長的身影裏～一切，便能心安。
父親是巨人，總是挺起他強壯臂膀，撐扛頭上那片天，是一處停泊靠岸的港灣…
求學時期，作文中的父親，總脫離不了此類「挺」、「撐」、「扛」…等昂然不屈的形象描寫，心中已然認定：唯有這樣的父親，才足以值得與人說道比擬。
因此，當讀及 朱自清 先生「背影」一文中，滾落一地金黃，爬上爬下月台為兒子買橘子，那顢頇、笨拙的父親形象時，心中不免嗤之以鼻，暗自得意父親向來傲人的矯健身手。
一直以為，父親會永遠這樣的。
一直以為，時間就像被樹葉篩落的陽光，是不具過多意義的。
而原來，這雙臂膀並無法永遠強壯；「巨人」～會變老。
轉眼之間，便到這個「階段」了。
這個階段的父親，生活其實並不容易。日新又新的資訊科技、數位產品，對他而言，反而遙遠且陌生。曾經試圖解釋網路電子商務的前景與可行性，卻只令其愈加駭然不解：「啊？！電腦也會賣東西？？」
家中小朋友熱衷網路遊戲，對其說明「可多人異地結盟」是最大誘因之一，只見父親仍是一知半解地盯著螢幕：「人在哪？哪有人？」的疑問，明白揭示臉上。
唯有手機，這項新興通訊產品，算是父親唯一學會使用的「科技新貴」了。
我知道，能讓他排除萬難、成功「達陣」的原因與動力，不外乎只有一個：
隨時可以知道子女是否平安？！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自己望向父親的眼神，總會在不經意間、悄悄移開。
這份心情，不是不想，而是不捨～不捨父親豪邁勃發的健朗英姿，轉眼已是舉步乏重、疲態盡顯；厚實沈穩的胸膛，明顯風乾削瘦許多；手依然粗糙，只是不再覺得寬闊；皮膚黝黑依舊，色澤卻褪了、也暗了…
有人曾說：父母到了一定年紀之後，害怕被遺棄的心理狀態會相對提高。
其實，這句話有些輕忽低估了父母對子女濃厚深切的包容與愛。
年前父親生病，竟然隱瞞病情，沒讓子女知道。事後關切詢問，只見他淺淺笑道：
「你們都忙啊，不用啦，麻煩。」
身體違恙、不舒不順，但，想到的還是子女，真是痴心父母，多傻！
近來，父親深為「耳疾」所苦，總消極地認為自己是部「汰舊」的機器，哪天？是要給「扔」了的；甚且諄諄交代：有天我老了、不懂事了，記得每天給爸洗次澡，其他的沒關係…
父親，記得嗎？
小時夏日時分，您臉龐總帶著抹和夕陽一樣、斜掛天邊的微笑，拎著我到後院小池邊，潑洗我滿身亮花花陽光水珠的情形？
更何況，即使您老了，也不會不懂事的！那可是為我解釋過千萬個童稚疑問的腦袋…想要糊塗？…多難！
在歲月畫面中，您是漸漸「慢」了下來；但，也或許唯有如此，我才能從容地描繪一張屬於您的「背影」。
為父親耳疾上藥之時，看著他枕靠自己腿上、沈謐側躺的面容，不禁想起年幼病中的我，依膩父親懷裡的嬌憨模樣。
突然覺得，這時的父親，和小時候的自己～真像…
我無法任性奢盼時光倒流，只是，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時間就此停住～
停在父親偎躺自己腿上的這個時刻。
「別急，慢慢來。」
在醫院筆直交錯的長廊上，在琳瑯滿目、白色風鈴般的指示吊牌前，我牽起父親的手，緩緩往前走。
父親的手靜靜托躺掌中，意外發現，父親的手並不大，倒是自己的手卻隨著時光腳步照拂～變大了。
記得，那是一雙可以一掌拎起我的大手；
記得，那是一雙安穩哄拍我入睡的大手；
記得，那是一雙握著我興奮小手，切開10歲生日蛋糕的大手，就像為我劃開了一條有他陪在一旁的道路，筆直且溫暖…
原來，父親粗獷成熟的大手會回歸成需要細心呵護的稚嫩小手，自己的小手也會漸漸長成足以撐扶父母的寬厚大手；原來，父親並不太高，而自己～會長大。
時光遞嬗，不純然只是「帶走」；更多的還有「給予」—孩子的長成—便是時光送給父母最好的禮物。
一畦畦金黃色油菜花毯不斷從眼前飛逝而過，沛然豐碩，又是一年好莊稼。
手機響起，是父親來電～這父親唯一學會使用的科技產品。
依舊是些「穿衣飲食」的日常提醒；依舊是些「瓜瓜果果」的瑣碎小事；依舊是「下次，什麼時候回來？」這句如今已成父親常掛嘴邊的口頭禪…才剛離家，我知道，父親便又開始掛心牽念了。
在父親眼中，自己～永遠是個小小孩。
窗外，滿園翠綠光譜交相輝映。綠葉微揚、花姿輕舞。
前座小男孩純皙的小手，偎膩緊握著父親渾實大手。
似乎能看見時間的輝芒正從大手小手相互牽扣的指縫間…靜謐…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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